一堆人纷纷赞好,也不等景横波表达意见,上来七手八脚就把景横波抬上一个准备好的简易担架,给她用被子捂得严严实实,盖住了头脸。
景横波一出后墙吓了一跳,那里也是一大群人,在接应,望风,不断有人道:“这边,这边,小心,小心,往这边来了……快!”
担架从人群中穿行,一双双或年轻或苍老或细腻的手接应,流水一般把景横波送往他们认为的安全地带。
景横波把脸埋在被褥里,怕自己一不小心泄出呜咽。
盖住脸的粗劣被褥虽然干净,却粗糙,气味也不太好闻,米浆浆洗出来的东西,总有种酸酸的味道,她却觉得这气味是她一生里闻过的最芬芳味道,胜过玉照宫里繁花似锦,龙涎沉香。
那婆子在自家小院接着她,把她安置在靠近侧门的屋子里,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逼她喝了一大碗热汤,道:“陛下你这气色太差了,好歹吃点热食暖和暖和,可惜先前的鸡汤没来得及熬好,回头我家小子回来,让他给你杀鸡。”
景横波摸遍身上想找出什么值钱东西,但她衣服已经在耶律府中换过,现在可谓身无长物。
婆子按住了她的手,“别,您别乱动。别想着谢,这不需要谢。咱们小老百姓,不知道您这种大人物发生了什么,也不知道上头到底是什么意思,更不是因为您是女王才冒险救您。咱们救您,是救的良心,救的是您这个人。您哪,别想那么多,也别太绝望,天大地大,仇人再多,哪有咱们百姓人多?一人一把力,就能护您走到底,只要您自己不灰心,没有什么过不去的。门槛再高,抬一抬脚,还不就过去了?”
景横波慢慢抬起眼,看着眼前婆子,苍老的笑容里,自有人生积淀的智慧之光。
她慢慢摸了摸脸,是了,现在是个人都能看出她憔悴、狼狈、零落、痛苦,跌入人生深渊。
所以有人落井下石,有人倾心相扶,伸出的每一双手,都让她从未如此看清楚人性和人生的真义。
“您睡会儿,估计过会儿才有人查过来……”婆子话音未落,外头拍门声便响起,有人粗声大嗓子的要求进屋搜查,景横波听着声音,只觉得似乎并不像军队。
婆子脸色一变,急急开了侧门招手,一边去前院开门了,这敏捷的婆子这回走路慢慢吞吞,一边走一边咳嗽,踢踢踏踏地道:“来了……来了啊……”
几个人从侧门进来,迅速将景横波又抬走了。
她被迅速抬进了隔壁三婶子的院子,一院子的人都在紧张听着隔壁的动静。果然那拨人在婆子那里没寻着什么,出了门又往三婶子这里来,一群人又紧紧张张把景横波运往隔壁婆子处。
虽然心绪败坏,景横波也忍不住想笑,人民群众的智慧果然是无穷的,这情势似乎就像以前语文课本里百姓掩护地下党或新四军,真想不到自己居然也有扮演伤兵的一天。
担架忽然一侧,被褥挂在门边,一群人着急行进,嗤啦一声挂下了一道布条,景横波刚想提醒,那边搜索的人已经进门。
一群人又贴着这边门缝紧张地听隔壁动静,果然搜索的人一无所获,准备离开,众人正要舒口气,忽然有人站住,道:“那边是什么?”接着便听见脚步声向侧门走近。
众人顿时紧张起来。
那边三婶子脸色惨白——布条挂在门缝上,招摇显眼,藏在藤萝架后的门被发现了。
那发现布条的人伸手去推门,推不开,立即道:“拿柄斧子来!”
三婶子忽然挣脱按住她的人,大步奔向门口,对着街口大喊:“快逃!您快逃啊!”
“追!”那搜索的人立即把手从门上缩回来,带人追了上去,只听见咚咚脚步声,大声呵斥声,人体扑倒的声音,还有三婶子“啊”一声短促的惨叫。
隔壁婆子小院,所有人都凝固住了。
变故不过一霎,惊心动魄。
景横波半支起身子,脸色惨白,手指微微颤动。
看看周围人脸色,她忽然掀开被子,就要下担架。
既然发现了侧门,婆子家还会被搜查,她不能再连累这些好人。
一双手按住了她,她顺着那雪白的手视线上抬,看见是先前那个和她说情况的少女。
“去我家。”她轻声道,“我家有个地窖,特别难找,绝对安全。”
“不行,我不能再连累你们。”景横波下了担架要走。
刚站定,身子一晃,她苦笑一声,发现自己暂时移动不了。先前出耶律府接连几个瞬移,耗尽了她的力气。
少女搀住了她的手臂,对身后人们打个手势,半推半拖地将她拖出了婆子家的后门。
她的家也不远,更破旧狭窄,却真的有一个非常隐蔽的地窖,就在灶屋下的柴禾堆下,铁皮和地面几乎一色,站在面前都不一定看得出。
不容景横波拒绝,那少女便将景横波推了下去,又让自己十来岁的弟弟也跟着下去照顾景横波。
“无论如何不许出来!”她厉声嘱咐那少年,“死也不许!更不许陛下出来!”
“不许出来!”那少年目光发直,看上去似乎有点迟钝。
景横波睡在一地白菜土豆上,嗅着地窖里浑浊的气息,心里有种空茫的安静。
明明无所归依,却似寻着安宁。
上头很快又有了动静,搜索的人可能不止一路。
这回搜索时间很长,但是感觉还是一无所获,景横波听见有沉重的脚步声在灶屋来去,将要撤出。
她轻轻舒口气。
忽然有脚步声一停。上头安静了一阵子,景横波直觉不好,爬起身来,那少年立即上来拉住她胳膊,黑暗里眼眸闪闪发光。
景横波正要拍拍他手臂安慰,忽然听见上头“砰”一声闷响。
听起来像是人体被推撞在地面的声音。
随即又是一声细弱的哭叫,似乎是那个少女声音,但转瞬就没了,也不知道是忍住了,还是被捂住了。
景横波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——出事了!
不是发现了地窖,那少女也不会主动搏斗,这是……
一瞬间很多猜想一闪而过,她直觉此刻发生的是最糟糕也最容易发生的那一种,她记得这姑娘相貌颇清秀,而且家里也没人,似乎就她和弟弟相依为命。
如狼似虎的官差士兵,稍微起一个坏心,她便万劫不复!
她微微一动,动不了,那少年还拉着她手臂,力气竟然很大。她回头看那少年,黑暗里眸光发直,动作却执拗。
这是个半痴傻的孩子,却很听他姐姐的话,姐姐说不出来,那就不出来。
景横波挣扎,那少年却忽然一个猛扑,将她扑倒在地,在她耳边道:“不出去!”
景横波撞在一堆土豆上,后背硌得剧痛,一时无力推开。
耳中听见上头挣扎声响,似重拳击在心上。
她一动不动,半晌,有泪珠从眼角,缓缓流下。
这是她在事变之后,第一次流泪。
翠姐死的时候她没流泪。
宫胤让她服毒的时候她没流泪。
毒发的时候她没流泪。
一刀捅进宫胤胸膛的时候她没流泪。
一路逃亡,受尽苦痛,她的泪水始终干涸,似被那层地狱黑色毒火烧尽。
她以为自己此生不会再流泪,便纵再笑,内心深处永冻冰层,然而这一刻,地窖里,尘土下,那些不相识的人一再的牺牲,终让她知人间滋味无数遍,未必只给自己最苦一种。
原本哀莫大于心死,只余一片火烧雪落之后的空茫,此刻她的手指慢慢蜷紧,听见内心深处冰层涌动撞击,而雪在烧。
我必不将颓废沉沦!
便纵为这些帝歌百姓,我必归来!
景横波吸口气,在少年耳边悄悄道:“人都走了。你姐姐叫我们上去,你松开我先。”
少年想了想,放手。
景横波身形一闪,不见。
下一瞬她出现在灶屋里,一眼看见挣扎的人体零落的衣衫,少女雪白的肌肤刺痛了她的眼。